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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止不住內心朝著死亡前進的衝動。哪怕想起她的一個表情,一個眼神,一個輕浮的嘆息,心臟還是會不由自己的顫動。

甬道的終點是沈重的黑木門,男人用儘全身所剩不多的力氣推開。一個四週都是巴洛克設計的石室,地板上是如同西洋棋般的黑白格子石磚。狹長石室的最裡側,一個鑲著精美雕飾的木椅置於突起的高階上。

男人緩步走到高階之前,背後甬道壁上的燈從門口映射進來,照亮一部分室內。照理來說應該看不清楚,男人的眼神直直的盯在木椅上的人體。

如同貨物般被捆綁處置的女孩,就這樣被安置在木椅上。她穿著如睡衣一般的白袍,有著幾處擦傷和髒污,大體來說還算安好。只是被安置的情況,讓她看起來像個物體而非活物。

當自己一路從甬道通過數十名強敵,展開不知多少次的血戰時,這女孩就是帶著無罪的臉一直沈睡到現在嗎?即使現在,他心底也完全相信,自己所認識的那個她是完全無罪的。

伸出左手,他試著用殘餘最後一點的集中力投射出去,意識解構著陷進少女衣物和肌膚的鐵鍊構造。很勉強的在一處鍊環上投射出一條裂縫。

他絲毫不在意血滴從方才戰鬥所造成的周身傷口中溢出,在先前戰鬥中被撕爛成碎片的大衣下擺,則有更多的赤褐液體滴落在地。隨著他使出愈來愈強大的魔力去切開那些鐵鍊,男人的雙腿也愈來愈不聽使喚。就像是這個石室裡,這個沈睡在椅上的少女正在吸收,吞噬他生命裡最後時光的一切。

終於,那道裂縫慢慢擴開,鋼粒子解體的聲音在空間裡迴響。用盡力氣的他勉力步上階石,跪在少女的跟前。專門打造用來鎖住噬魂者的鐵鍊已經粉碎。

「醒來!……快點!」

 幾乎要失去功能的肺部勉強透過喉嚨的壓縮,讓氣體能夠共嗚吐出微弱的這一句話。他並不在乎自己將要死去,在彌留之際,他只期待能將她的意識重新喚回,那怕只有一瞬。

        少女身上的擦傷開始復原,不多時,仿若從尋常的夢中甦醒過來。慢慢的,一對藍綠色的瞳孔在石室中,從少女的臉上閃現。意識的回歸遠比身體的甦醒要更緩慢,身為噬魂者的她動了一下放在木椅把手上的白晰手臂,麻痺感從內在刺痛肌肉後,才慢慢讓意識安定下來。她的瞳孔漸漸有神,稍稍移轉動一下自己的肩膀,挑動著麻痺感讓意識更快回復。然後,她注意到了跪倒在自己跟前的男人。

一時間她還不能明白自己為何在此,為何這男人的臉瞧起來有些親切?男人的眼已垂閉,從嘴裡吐出的呼吸十分厚重。她伸出回復活動能力的雙手,把男人的頭捧起靠在自己的膝上。靠著手指的觸感摩觸他的五官,才認出來是他──過往以來從沒直接交流過,卻總是時常出現在她身邊的那個人。

碰觸同時,無可避免的也觸到他意識的一部分,包括數分鐘前的記憶。少女吸抽了一口氣,直到此時她才知道一切,包括他為了她不顧性命拼殺到此,以及他心中一直存有,專屬對她,如熱焰般情感的事;她也明白了,為何他對自己總是從不改變的冷淡,原來並不是因為恐懼她能輕易取走人體魂魄的能力,而是單純對她的愛。

她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抽搐,怕他的性命就此從指縫間滑落,她甚至不記得他真正的名字。男人的雙目微張,望上注意著她的表情,伸出左手的食指去撥勾她側耳的黑髮。

「沒事嗎?真是……太好了。」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少女的表情漸漸變化,從人偶一般的神情,變得像個人類,如玻璃一般的瞳色也變為棕色。男人知道自己打破「絕不接觸」的戒律,自己的性命餘火中所帶有的情感,開始無可避免的對她造成永久的影響。這可是會讓她衰弱,造成無可逆轉的最壞後果。

他做了唯一可做的,也是他覺悟自己必須做的事。

 

右手,從大衣口袋中拿起手槍,伸手上舉,槍口按在她的左太陽穴上。

「殺了我,趕快。……趁妳還可以時,把我的靈魂帶走。」

男人口吻像是堅定,又極似哀求。女孩仍只是捧著她的臉,顫抖著不能言語。生平第一滴淚水從眼中脫逃,落在他的額上。

「不要!好不容易,好不容易知道,難道又要讓我回到不知道的時候?」

「不要讓一切太遲。」

「不要讓我,讓另一個我這麼做。」

女孩垂淚,但男人的右手姆指摸上撞針,慢慢後撥。

「如果你不在了,我就是一個人了。我不想一個人!」

「啊,你在說什麼傻話?」

 男人笑了,他第一次在少女的面前這樣笑開,說出此生最忠誠的肺腑之言:

「你從來都不是孤獨一人。」

撞針已扣上,只差最後一步。男人的食指後勾,在扳機上施力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一聲悶響迴盪在石室中,紅血溢流滿地。

 少女,不,帶有少女臉孔,實為不死之身的噬魂者,重新取回這少女身軀的控制。肢體動作像是被看不見的絲線所操控的人偶,木然的推開男人的臉。當男人的軀體無力倒在石地板上時,她早已站起,舉步朝著石室門口走去。

剛要經過黑色木門,噬魂者突然停下,她為自己身體意料之外的行動微微皺眉。剛才,自己才從沈睡中醒來,身體機能正常,肢體不可能有違令的可能性。

然後,連她自己也不能理解,自己為何要回頭看著那具側倒在地的屍體。她也沒注意到臉上的透明淚液。只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短短的夢,那個夢,好像和倒在那兒的那具屍體有什麼關聯。

這個念頭只有短短一瞬,然後,她頭也不回的穿過這扇門,無視於通道上死狀詭異的死體們,朝著出口走去。她突然覺得自己可以有一個名字,一個自稱的名字。畢竟,噬魂者什麼的,從久遠以前人們就這樣稱呼她,她思考著,也許自己也該用某個詞來稱呼自己。

她很快下了決定,就用這個名字。──這名字是來自於剛才模糊不清的夢,在夢裡,她好像用著一種她所不知道的眼神和聲音,低聲頌唸著這名字。

 

藍眼少女,藍眼睛的噬魂者,緩步獨行,從監禁的地牢裡消失。

風從甬道中灌入,一片槴子花瓣隨之飛進,順著血味的道路,穿過木門,穿過石室。

輕輕的,停留落在男人的背上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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